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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不二醒来时,房间里只剩他一人。
经过了几天的朝夕相处,不二有些习惯这样的场景了。在与手冢共同生活的这几天,虽然他们每日同吃同住,但不二还没有看见过手冢沉睡的模样。每天早上醒来,身旁的榻榻米必然已经整齐地叠放在橱柜之下。如果不是确定手冢晚上就睡在自己身边,不二真会怀疑手冢压根没有与自己一同回家。
他磨磨蹭蹭从被子里钻出来,换上常服,余光瞥到手冢整齐堆叠在角落的被褥,沉默半晌,蹲下身也把被褥叠起来,整齐地放在手冢的旁边。
洗漱完毕,他从盥洗间出来,抬头就碰见恰好从房间里出来的父亲。父亲看见他,微微一愣,转眼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回头拉上房门。
不二有些困窘,他低头摸了摸头,又抬起头,看向面前与记忆中再不相同已然衰老的面容,低声喊了一句:“爸。”
在家呆了这么些天,不二已经有些习惯了。他能与姐姐谈笑玩闹,也能与母亲说上一两句贴心话。然而与父亲的关系,却始终还是疏离,甚至连话也不能说上几句。
不二心里明白,这么多年的离别,不可能仅靠几日的相处弥补缺失的感情。他更是明白,父亲的心结不能靠自己主动示好解开,或者说,他和父亲,本就是站在对立面,遂了谁的愿,另一人都不会高兴。
父亲低声应了一句,拄着拐杖缓缓向楼梯走去。年龄的增加与病痛的折磨让他腿脚不再利索,不能远行,只能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等待结束。
不二望着父亲的背影,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天生聪慧,父母视他为骄傲,却没想到,正是他这个骄傲,给了父母最沉痛的一击。他以前不愿想为何父母不能理解自己,现在经过了这些年的漂泊,他有些想开了。他的父母不理解他,他也不愿意站在双亲的角度去思考,最后导致一家人越走越远,完全是咎由自取。
在这里住了几天,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平静,虽然行动不便,但他看起来不像一个病人。母亲也说,即使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那一刻,父亲仍然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仿佛医生口中说的不过是今天晚餐的菜单一般。
不二一直很敬佩父亲,不仅仅因为父亲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家,而且不二自身的价值观,基本源自父亲。他的性格与父亲非常相像,正是因为相像,当他们出现意见相左的情况时,总需要其他家人从中调解才能勉强达成一致。父亲不如母亲善于表达感情,可他对子女的支持与包容,不比母亲弱。可也因为如此,在性向这件不可改变的事情上未能获得来自父母的支持,让不二万分沮丧。在想到解决方法之前,他只想逃避,并且一逃,就逃了这么多年。
如今父母已老,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父亲就会离他而去。当年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变得矛盾且可笑。他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他在踟蹰中失去他所在乎的人。
他想起回家前手冢对自己说的话,看着手冢为了不让自己后悔,陪着自己回到这个家,甚至替代自己,尽力陪伴着对他而言本是陌生人的双亲。不二明白,自己的身边从不乏全力支持自己的人,如果现在不迈出这一步,又如何对得起手冢为自己做的这一切?
拐杖规律的落地声敲醒了不二,眼看着父亲扶着栏杆准备慢慢踱下楼,他迈开步伐,三两步走到父亲身边,搀扶起父亲一边手,说:“爸,我扶你下去。”
父亲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他转头看了眼儿子,别过头,说:“不用,我自己能走。”
不二没放开手,然而握得更紧。他的语气不容拒绝,目光炯炯:“让我扶你。”
许是没料到离家多年的儿子在这一刻的坚持,父亲没有再拒绝,而是缓缓地移动起来。不二扶着比起以前瘦削许多的手臂,一步步走下楼梯。往日简单无比的动作,对于现在的父亲,也成了困难。
将父亲扶到客厅坐下,不二像是达成了一个宏伟的目标。他看了眼空空的桌面,便起身打算去厨房拿些茶点来。
刚走到厨房门口,他就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他往里一瞧,瞧见他的母亲和手冢两人站在料理台旁。看着母亲的架势,似乎是在教手冢做什么料理。
“嗯对,两边捏紧然后卷起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雀跃,话中是掩不住的笑意,“没想到手冢君这么擅长做料理呢。”
在长辈面前,手冢一改往日的寡言,几乎是有话必答:“独自在外生活,多少会做一些。”
母亲听了只是笑:“不是多少会一些吧,看手冢君的手势,明明就是很熟练。”
手冢依然谦虚:“阿姨您过奖了。”
“多亏有你照顾,周助才能一个人在外面好好地生活。那个孩子自小聪明,什么都学得快,唯独在料理方面少了根筋,怎么也学不会。以前我总担心他在外面吃不好,现在看到有手冢君在,我就放心了。”
这个是事实,手冢没有谦虚,只是向不二母亲点点头:“不二在其他方面,都很优秀。工作能力也很出众,这方面,我也受了他不少帮助。”
不二隐身在门边,静静地听着里头说话。
这些天,比起自己,手冢与自己家人相处得更为融洽,每日帮着不二母亲准备三餐,偶尔与姐姐和姐夫聊聊身边的事,甚至连不二的父亲,他也能顺着老人家的脾性,间或聊上几句。有时父亲棋瘾发了,手冢就会陪父亲下棋。不二很是好奇,手冢明明不是一个活泼的人,但是比起自己,他却更能够融入这里,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手冢的回答很简单,他说,任何的交往,不外乎用心与真诚。只要自己用心,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对方都能感觉得到。
其实手冢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想,能培养出不二这样一个玲珑的孩子,他的父母定然不是什么粗莽之辈。尽管他们与孩子的关系出现了裂痕,但手冢相信,不二的父母绝不会因为他们和不二的问题,将自己拒之门外。
事实也是如此。
这时不二尤其感谢手冢陪着自己一同回来,在手冢面前,似乎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每一个问题都能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如果只有自己,不二觉得他甚至没法撑过第一天。想到这里,不二不禁莞尔,他所认识的手冢,从没有变过。不管在旁人眼中手冢如何冷酷,在他眼里,手冢一直用他独到的温柔,包容着自己所有的缺点。
他那么的好,让不二舍不得放开。可想到手冢月夜下的话,他心中又很是纠结。这个人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人,他没有理由,要求手冢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不二不小心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发现由美子的靠近。由美子看见不二站在厨房外,疑惑地上前,问:“周助?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由美子的问话不仅叫醒了不二,也提醒了厨房里的两人。不二母亲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她没看见不二,又出声问道:“是由美子和周助在外面吗?”
眼见藏不住了,不二只好从旁走出:“妈,手冢,早啊。”
“来得正好,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母亲笑道,“今天手冢君帮了不少忙,还做了几道小菜,味道很不错呢。来,都来帮忙把东西拿出去,大家都尝尝。”
不二连忙点头,帮着母亲分好菜肴,而由美子则去客厅把不二父亲叫过来。不二一边摆盘,一面悄悄地瞄上同样在忙碌的手冢两眼,不想,竟然被手冢抓住了自己的视线。
不二赶忙低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被老师抓住了一样。低头默默摆整齐碗筷,他又悄悄抬眼看向手冢,发现手冢嘴角挂着的浅浅的微笑。
这一瞬间,不二心跳漏了一拍。他别过目光,轻咬下唇。
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有一件事情,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直到月夜下手冢问起那个问题,他才真正思考起那个问题的答案
——不二,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同性的?
当时不二以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了过去,可是后来他仔细地回忆了当年,想起了曾经令自己心动不已的人和事。他想起了年少的自己是如何兴高采烈地与家人分享着学校的乐事,又是如何心情激昂地谈论着某个人。他的心潮如此滂湃,掩盖了初尝情滋味的悸动心情,以至于后来,他甚至没能想起真正让自己意识到与旁人迥然不同的情感对象的原因是什么。
原来他曾经那么喜欢手冢,喜欢得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却把这种喜欢错认成仰慕。
直到现在。
To be continued……